第6章 谈心
慕池与慕音说笑到了晚间,便顺道在此处用了膳。月色浓重时,慕池便觉差不多该去找庄主了。
“带我一同去可好?”慕音在得知他要去找庄主时,稍稍沉默了片刻,还是觉得需去道谢,顺便,有一事在她心里一直疑虑颇深。
姜奚闻言抬眸,眼神略带谴责意味。
“我去还香炉。”又见慕音拿过一旁香炉,对她眨了眨眼。姜奚只得垂目敛首,由她去了。
慕池宠着这位妹妹,自然是应了下来。他二人行走在山庄的月色中,弯弯绕绕,绕过那个祠堂,来到一片竹林处,又穿过竹林,最终停在了一座朴素的院子前。
无息早就候在此处了。
见他二人走进,也没多问慕音,只看了一眼,便转身带他二人往里走去。
走过竹林,方停在主院前。
慕音细瞧周围,发现这院后正是覆了雪的后山,在此处居住,一般人定是受不住的。她在雪山之时,有陪同前来看病之人,待了不到一天便冻得不行,治好了便速速下了山去,还曾怪奚姐将这雪医谷设在此寒冷至极之处。
慕池径直往那敞开的正屋里走,慕音见状跟上,无息也未拦她。
走进屋,便被漫天的白纱遮住了眼。屋内处处都刻有莲花模样,正中摆着一座菩萨像,这菩萨像不单一人,还有一个坐骑,此骑怪异,虎头、独角、犬耳、龙身、狮尾、麒麟足。
右侧一个雕琢精致的屏风上雪青色的纱垂荡而下,庄主便在此后。
慕音瞧这颜色,心中犹疑更甚。
“庄主。”慕池拱手行礼道。
慕音回神,也有模有样道:“庄主。”
“说。”屏风后传来一空灵慈悲之声,与顾笙的清冽少年气全然不一,慕音瞬时打消了自己这段时间可笑的想法,暗自懊恼自己的冲动。
“今日南方山林遇到异事,有弟子被杀,却并无伤口;山口机关雾并未被破坏,我们却遭遇了怪雾;此番帝京之人前来,恰遇此事,深觉不寻常,便来告知庄主,望庄主判断。”
慕池这番话说的恭恭敬敬,收了平日里的恣意随性。慕音暗暗赞叹,他是真的全然抛却了自己皇家身份,把自己当成了故行山庄的弟子。
那头的庄主似是沉吟片刻,方道:“此事我知晓了,自会处理,你近日切莫带他们出此山庄,庄内偌大,其中游历便可。”
“是。”慕池应下,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:“对了,庄主,我见最近似有新批次的孩童前来,可否让慕池前去教导?”
教导新来的弟子,是长久之事,每每都有庄内已学成的弟子请命去教导,有的是不愿出去接任务,想当个懒散之人;有的是武艺绝佳,有教育之心的;有的是有自己私心。
那头庄主只是平淡问道:“此乃长久事,你可还回京?”
慕池立在原地,似被问住。
“你心不平,且去吧。”庄主仿佛早便猜到,略带浅淡笑意,又转了个方向,“慕音,你留下。”
慕音一激灵,可算是轮到她了,脚都差点站麻。见慕池心绪不宁地退下,对他笑了笑,望他宽心。
待慕池出去后,此屋内便只剩下她和庄主。
慕音掏出袖子里的香炉,也恭敬道:“慕音前来是还这香炉的,多谢庄主搭救。”
静默之后,纱帘飘动,影影绰绰。
来人赤脚踏出,一身墨灰与这满屋的雪白格格不入,却又是相得益彰,更显得此人熠熠生辉。
面容确实如奚姐所说那般英俊,发丝未束,随意披散,眼角一朵小小的佛之莲花绽放,更是好看。
此人与顾笙长得也是断不一样,非要说像,唯一相像的只有气质,心中疑虑已然烟消云散了。
暗自感叹,驻颜有术啊······
庄主一直持着极淡的笑,说笑吧也不算,不笑吧又是笑着的。他直接走过来,伸手接过了香炉,细细端看。
“可还有不适?”
慕音忙道:“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浑身舒适,比原先还要好呢。”
“那便回吧。”
慕音拱手,慢慢退下。一低头就瞧见了一双赤着的脚,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此处天寒,纵然练功之人,可也与身体无益,寒从脚起,极易受凉,长此以往后果更甚。”
说着眨着眼睛看去,庄主显然未料到她的这番言语,视线相撞,此眼中只是不解,便又朝他点了点头,恭敬退下。
无息带她离开,在竹林中穿行时,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看,屋门未关,墨灰色衣摆搅着白纱和发丝随风翩飞,低首端看手中香炉,眼角莲花似泪,倒是一番寂寥。
慕音慢悠悠走着,在整个山庄正中的练功台处瞧见了慕池,只见他坐在台阶上,月色下也看不太清神情,背影却是些许惆怅。
“嘿!”
慕音跳过去,顺势坐在了旁边。
“你这小丫头。”慕池并未被吓到,见她来了也只是装怒。
“四哥在想什么?”慕音问。
慕池转了目光,眼神着落之处正是空旷偌大的练功台,他在这里挥了多少次剑,流了多少血,又比试过多少次,数不清。
他享受,他沉醉。
“想练剑。”
慕音随着他的目光看去,她似乎明白这是他最依赖的地方。
“我自十五岁来了此处,从没想过要离开。”他接着道,语气甚是惆怅。
“你也可以不离开,继续留在这里。”
慕池看向慕音,这话她其实说得没错,这位小妹的眼睛里是满满的认真和坚定。
“可他早就算计好了,我逃不开的。”
慕池嘴角泛起一抹苦笑,眼神颇有些凶戾,不甘道:“我本想她平安幸福就好,这江湖之大才是我的去处······可笑当朝储君之位尚且空缺,她却偏偏被封为了储妃,那老头真是布得一手好局!”
慕音想了想,方问:“顾筠吗?”
他不语。那便是了。
“那太子是···不在了吗?”慕音想到了那夜奚姐同自己所说的话,好奇问出。
“大哥啊——难为你还记着他,”慕池闻言语气悲伤起来,“他是世上最当得太子之位的人,可惜那些个腌臢勾当使他弱冠之年便离世了。”
原来真是如此。弱冠之年,是一个少年方成年的年纪,本该是怎样意气风发,何况还做主东宫。从奚姐和慕池的话中皆可看出这位太子该是一个极好的人,却因帝京中的诡谲局势丧了命。
“他该是一个很好的人吧?”
“母妃自小便不在,我寄养在皇后下,众人皆笑我母妃命贱,从不正眼看我。只有大哥待我如亲兄弟,他从未因其太子身份跋扈傲慢,他对所有人都是一般和蔼良善。”慕池又看向慕音,“你兴许不记得了,你生来身体便患疾,常待在乐笙宫,日日吃着药,大家都不喜药味儿,几乎都避着乐笙宫。可大哥他常去看你,丝毫不觉难闻,有人说他这是巴结皇后,他也从不放在心上,照常找你玩,去看你。在你七岁那年突发高烧,怎么也不退,天下医者都没法时,庄主突然前来将你带去了雪医谷。众人皆以为你熬不过此劫,都当你这公主没了,大哥却同我说,小妹吉人天相,定会平安归来——可最终他也没能等来你。”
慕音听了这故事,即使全然没有记忆,但心间仍是伤怀。纵然这是一个别人的故事,作为听众也会难过,会惋惜。
“所以,三年前,四哥才离了帝京吗?”
沉默片刻,才听他道:“我本想这天下终归是他的,我只要伴其身旁,为其效命便好。可他走了,这天下是谁的都不再与我有关,帝京于我再无意义。”
该是怎样的人可令这样桀骜的慕池甘当绿叶,令心在江湖的他,愿留在帝京,只为其治天下。
又见慕池仰天一笑,笑得干涩,“你是否觉得我可笑?现下又因一个女子,这般踌躇难决?”
慕音使劲摇了摇头。
“虽阿音并无任何记忆,可四哥在阿音心里最是洒脱恣意,想做的事便做,才不管什么礼教规矩,想守护的人就去守护,何来可笑?何况你也从未想过她会在如今这个难测的位置上,”罢了,慕音又笑道:“但若有一天四哥累了,执剑而去,阿音也定会理解四哥,为四哥送行。”
言毕只见慕池仰天片刻,歪了脑袋,伸手对着慕音的头发一顿乱揉。
“四哥给你舞一套剑如何?”
“再好不过!”
慕音坐直,拍拍手,笑得甚是开心。
月色朦胧,整个山庄都笼罩在一层淡蓝色的薄雾当中,只见一少年身影行云流水快如蛟龙,执剑舞动,时时传来剑鸣,响彻山庄。
少年恣意,到底使人动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