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，有些站立不稳，用手拢拢额前挡住眼睛的头发，由于一直趴着，头发给压得乱蓬蓬的，然后相当费劲地睁开惺忪地睡眼，好像室内的光线他不能马上适应，双眼紧张地眯起来，皱着眉头，脸上挂着那种迷人的颓废表情，困惑不解地望着前方。讲台上，英语老师也正看着他。
“怎么啦？”黑明过了好一会儿，才嚅嗫地问道。
“难道你不知道，我的课上是禁止睡觉的吗？”英语老师没有露出丝毫怒色，异常冷静地反问道。
“不知道。”黑明老实地回答。
“那么现在，你应该知道——英语课上禁止睡觉。”英语老师目光、语调都冷冰冰的。
“……”黑明神情恍惚，有点似懂非懂的，也可能是不太清醒。
“为了让你彻底清醒一下，为了牢记我刚说过的话，”老师看了看，继续说下去，“请你，把黑板擦了。这也是惩罚。”她把“惩罚”二字说得格外重。
黑明“噢”了一声，就驯顺地走上讲台擦黑板去了。他擦得很认真，很仔细，就像是他在这儿就是专门擦黑板的。英语老师抱着双臂，一副傲然之态。像在欣赏精彩的马戏表演。黑明擦完了，放下板擦地时候，抬头看了英语老师两眼，目光中带有惊奇，疑虑，甚至还有点畏惧，好像英语老师是刚刚从他的恶梦中跑出来的一样，让他惊魂未定，不能相信。英语老师回视着他，嘴角边露出一抹胜利者特有的微笑。
大家等着看好戏，没想到黑明会变得这么听话，简直判若两人，连我这个同桌也不免感到奇怪，黑明到底怎么了，他不该是这种样子嘛。
接下来的英语课，黑明确实不敢像在其它课上那样放肆，但人坐在那里，神思恍惚，就跟被催了眠似的。于是，便不得不擦黑板，只要有问题答不上来，或者露出睡意，英语老师就让他擦黑板。黑明几乎成了专职擦黑板的了，就算有偶尔一次他没有被问题难住，英语老师也会再提一个更难的问题或找别的借口让他去擦，况且英语老师还特别能写，不到半节课，便龙飞凤舞地写满一黑板，黑明有事干了，有时一节课下来要上去擦两三次。黑明差点被粉笔灰淹没了。他却没什么反应，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。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，开始有人对英语老师不满，多为女生，她们认定英语老师一定受过什么刺激，是个虐待狂。但是班上另外几个男生搞恶作剧，她却并不在意，一笑置之。只有黑明例外，成了替罪羊，动不动就被罚擦黑板，黑明也反常地毫无怨言，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。
后来过了很长时间，大家渐渐又对黑明反常的驯服习以为常了，有一次，课上，黑明又被提起来，他已经上去擦过一次了，这次他站起问：
“老师，为什么总让我擦黑板？”
语调中听不出有抗议或不满的味道，而纯粹是出于不能理解，脸上的表情近乎天真，就像小孩子问大人天为什么是蓝的。英语老师重新把第一节课上的话说了一遍，这一次她强调的是“清醒”二字。
于是人们普遍相信，毕业前，黑明是摆脱不掉擦黑板的恶运了。
最后一次，黑板已经擦完了，他回到座位上，没有坐下，而是用一种略带疲备的声音说：
“老师，你不能再让我擦黑板了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老师好奇地反问，甚至面带微笑。
“因为我病了。我得了绝症，活不了几天了。你不能再折磨一个正处于弥留之际的病人。”黑明说得那么真诚，那么平静，连我都有点信以为真了，人们几乎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在看他了。
英语老师有一瞬间不再笑了，大概她也对黑明的话半信半疑，无法确定虚实，她愣了一下，但很快就稳住了自己。
“有证明吗？医院证明？”
“没有。已经没必要了。”黑明眼神流露出淡淡的绝望，他还苦笑了一下，“不信你可以问我同桌，我同桌从来不说假话。”
我一下子懵了，心想干嘛提我，我又知道什么。真不知道黑明是在玩什么新把戏，还是这一次是动了真的。不过幸亏老师没问，就让他坐下了。但黑板还是要擦，只是老师不写那么多了，多少减轻一下劳动量。
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，有一天下午，英语课黑明没有去，老师一看他不在，好像也没心思上课了，派我去找。
宿舍里没人，找了半天，才在操场上找到他，他正坐在蓝球架下，耷拉着脑袋，委糜不振，手里摆弄着一把弹簧刀，锋利的刀片啪啪地不停地弹出来，缩进去，他呆呆注视着亮闪闪的刀片。
我一看他这副样子，估计没准真出了什么问题，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，在干嘛，他说不干嘛，眼睛故意瞅着别处，我告诉他说英语老师让他去上课。他说不去，就这么跟老师说。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黑板擦够了，他说那倒没有，就是不想去。说完眼睛眯起来，细细端详着菲薄的刀刃，阳光在刀锋上强烈的反光使他消沉地脸上倏忽闪现一丝兴奋的光彩。
“你喜欢刀子吗？”
我说喜欢。
“我也喜欢，看来我们俩都有点嗜血，是不是？”他奇怪地看着我，用刀尖在手掌上轻轻划来划去，然后又异常专注地观察起自己的手腕，头也不抬地问：
“动脉在哪儿？”
我没有回答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。
“走，跟我回教室，我不像你，没有时间可浪费。”
“放开。”他望着我，声音很轻，就像说着玩似的。“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割破动脉吗？“
说着，他把弹簧刀放在我手里。
“既然你喜欢，就送给你。这下你可以放心了。快去上你的课吧。跟老师说，我说了，我不去，叫她不要再浪费时间等我。别担心，我已经没有刀了。不过，还有99种死亡方式。”
他这种样子，我心里也不好，心里厌烦，莫明其妙地很恼怒，并不是对他，真的，我恨恨地说：
“我不担心，愿意干什么随你便，反正也没什么可活的。”
“对极了！真不愧为我同桌。现在，快回去吧。”他笑了笑，就不再说什么。
我回去原话告诉老师，英语老师没说什么，只叫我通知他去办公室找她。我担心事情可能会闹大，英语老师可不像数学老师，不是省油的灯。
但是什么也没发生。第二天，黑明去上课了，这回，以后，老师也不再叫他去擦黑板，甚至连提问也对他免了，好像又恢复了黑明课上的特权，于是，黑明不是昏睡，就是两眼紧紧盯着英语老师，有时候，都让老师有点不自在了。
大家开始议论纷纷，觉得奇怪，几个爱捣乱的男生还向黑明讨教，问他究竟用什么手段摆平了英语老师，赢回了自己的特权。但是不管大家怎么议论，黑明什么也不说。
高考前后，人们都快把这事忘了，黑明才偶然跟我说起来。那天是星期天，难得休息，宿舍里只剩我们两个，黑明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，慢慢提起了那件事——：
……那天放学后，我决定去找她，不知是为了有个说法，还是实在闲着没事干。我到了办公室，她不在。我就去宿舍，还跟一个老师打听她宿舍的位置，每个小困难都只会让我坚定决心。……在宿舍找到了她，不知她在干什么，也许就是在等我去，见我进来，并不奇怪，当然，是她让我去找她的。
开始，她冷冷看着我，不说话，我怀疑她在生气，但屋里很暗，看不清她的表情，我站在那儿（她并没让我坐）……我站在那儿，很不自在，都想转身回去，反正到了这种地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。但我没动，过了一会儿，好像刚刚想清楚似的，对她说，我不想擦黑板了，然后我就不说话了，我决定什么都不说了，那一阵儿，心情最糟糕。
英语老师看我不说话，就站起来，走到我面前，用嘲讽地腔调说：“听说你在学校很不好惹，连数学老师都被你整哭了？好厉害呀！”说完还点点头，我不吭声，低着头由她随便说什么，我根本没心情去反驳，再说，她说的是事实。但她的语气让人讨厌，接着她又酸溜溜地说：“你是不是也想看到我哭？”
我说不是。
“不是吗？”她离我越来越近，“干嘛老低着头，抬头看着我！”我只好抬起头来，心里恨不得马上走掉，真不知被训到什么时候，这又不是在班上，我一点说话的心情都没有。她两眼死死盯住我，目光冷冰冰的。突然她抬起一只手摸着我的脸说：“你是个漂亮孩子，也很聪明，你应该明白……在我的课上，你公然睡觉，这叫我受不了，没有谁能忍受这样的……轻蔑。”这时，她几乎贴到我身上，我真该打开门逃走，我身后就是门，但我没动，不知为什么，就跟催了眠似的。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清晰地传过来，我说话的声音都变了，我说后来我不再睡了，而且，我受到了惩罚，擦黑板，我的声音明显地发颤，自己听着都失望了。
“现在，你害怕了？”英语老师轻轻笑了一下，又说“那么，我们和解吧？……”说完，直接就上来吻我，我不知该作什么反应，没有拒绝，也不可能拒绝。她紧抱住我，那么……那么拼命地吻我，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……我以为，她吻完后事情就都了结了，可是……她并没有停下来，反而越来越激动，呼吸都变了……她的样子真可怕，整个人进入无法控制地疯狂状态，她扭动着身子，用手抚摸我……那么……放浪。我好像明白了一点，最后我一下推开她，打开门跑了出去，跑到了校外，好半天，才定下神来。天都黑了，心里难过，也很生气……妈的，也许我根本不该跑出来，我竟然害怕了！……
我听他讲完，也很吃惊，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。
“你没什么要说的吗？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，是留下，还是跑掉？”黑明很认真的问我。
“我不知道。留下也好，跑掉也好……反正都过去了，最好是忘掉。老想着它干嘛。”
“说得倒轻松，忘得了吗？哼！”
黑明叹了口气，就不说话了，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，这样的事，实在想不到。
临毕业前，又发生了一件事，高三那年黑明确实挺背运。快高考了，形势越来越紧张，黑明则像个局外人，闲得不能再闲了。不是睡，就是面无表情地在一个地方坐着，不知在想什么，看得出来，他心情一直不好。
一天晚上，下了晚自习，同学们都在复习功课，黑明抱着吉他，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台阶上，断断续续地拨拉着琴弦，正凑巧，秦主任到各班看看情况，见黑明在弹吉他，立刻火冒三丈，怒斥黑明不仅自己不学习，自甘堕落，还要打扰其他学生，等等，我们那位主任一向以古板、严厉著称，从来没有哪个学生敢和他对着干，他也以此为荣，巴不得出个爱捣乱的学生好让他整整，省得天天坐在办公室没事干。一看是黑明，（到了高三，黑明的知名度一天比一天高），更不想错过这个整整人，耍耍威风的机会，也可以让学校领导瞧瞧，没有他制服不了的学生。
于是，这位秦主任停下来，指点着黑明，训了足有半小时，他训人的时候是从来也不允许对方开口的，更不要说辩解了。黑明一声不吭，也没动，任由他唾沫横飞，二目圆瞪，只是把吉它弹得出奇地响。当时我们在教室，听见黑明狠狠地把吉它摔在地上。吉它差点碎了，黑明头也不回地走了，主任气急败坏地吼叫，威胁也无计无事，黑明好像根本没听见。这一下主任可给惹恼了，他上告校长，说像黑明这样的学生必须开除，留在学校搅乱人心，祸患无穷。黑明当然无所谓，他说开除正好，反正他在学校也呆够了。
但是，没想到英语老师却站出来坚决反对，而且学校不少年轻老师反对这样做，其实，平时很多年轻老师就和这位主任有着尖锐矛盾，但慑于其淫威，只好忍了，这一回有英语老师出来，他们也想趁机发发怨气，英语老师以法律条文义正严辞地为黑明说话，甚至不惜以辞职相威胁，校长在中间调停，最后没办法，主任只得让步，把开除改为记大过。
黑明可以继续在学校呆下去，可以毕业，参加高考，大家为他高兴，他自己却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。
继续阅读
